凍栗子

当他走到天台边时，其实内心早已做好了决定，但他还是笨拙地移动着他肥胖的身躯，翻过去，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来回踱步，时而停下，用鞋底磨擦着细碎的石子。在这个过程中他试图找到生活中美好的部分，无非就是去过的，美丽的地方；遇到过的，善良的人。想到这些一一在目的过往，他却不再能发自内心地笑出来，这些快乐似乎离他很远，如同天堂那看不见的光芒，仿佛这一样样记忆是植入他脑中的一般，来自于一个和他共享肉体的另一个灵魂。

事实上他知道那还是他，因为他心中泛起的酸楚，麻木空洞是清晰而刺骨的。一路爬着楼梯走向天台的过程是充满愧疚的，任性总是要付出代价，每一个人的解脱将是另外数人的苦痛，他试图用平时最讨厌的爬楼梯打消自己的念头，然而此刻他的意志是那么坚定，身体的苦痛早已无法比拟精神上长久的折磨，他只好对心中重视的每一个人虔诚而郑重地忏悔了一次，又道歉了无数次，多到他也数不清，他依旧觉得这洗不清自己逃避的罪孽。

是的，洗不清的罪孽。他并不是那加缪书中的局外人，也不是那因挫折而意志消沉的败者，他感受到身边其实依旧充满了爱与希望，但他依旧仿佛处于世界边缘，望着形形色色来去匆匆，皆于他无关。就像他身上一层厚厚的脂肪，把他的心，他的灵魂，远远地隔绝于人群之外了。

天台上的风吹地他牙齿打颤，连同着身上的丑陋的肥膘也抖动起来。他厌恶这些一层层的肉，因为这都是他的一部分，要随他而死的。事实上他厌恶他自己本身的存在，他无比希望，他所承受的爱，他能够将它们献给那些渴望爱的人；他所承受的期望，他能够将它们献给那些渴望关注的人；他的所有的幸运、健康、美好，他都希望能够将他们一点点分割开来，送给那些有需要的人，而不是他这一个在自己罪恶的灵魂的泥潭里苦苦挣扎的废人。

上帝是如此不公。他不愿拥有的所有东西，他不想伤害却因为自己的自私不得不伤害的人，却是他人切切实实期望着的，求之不得的。
这大概便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了吧！
他愉快日子里读了又读的书，总是不得要领，他曾以为自己愚钝，但后来不愿再一本本不停读书时，才发现他大概真的明白了他所不明白的许多。

明白了又有何用？他不愿世人明白这些道理，沉浸于柴米油盐生活小事其实是幸福的，世俗一些又何妨？过得开心实在才最重要。

城市的灯火亮起来，一片一片的，照亮这个不夜城。空气中弥漫着汽车尾气的味道，饭菜油烟的味道，各式酒精的味道，人们刚刚结束他们忙碌的一天，奔向他们心中的幸福满足或孤独。

他想，虽然他在灯火阑珊处，但他从不想有人众里寻他千百度。
死亡是自己的事，他不希望张扬，每一个死的夸张又悲情的都是对人间烟火有无比留恋的人。

一只脚迈在外面，他摇摇晃晃的。另外一只脚不太能支撑他过重的身躯，竟在轻微抖动。
是在害怕吗？是在害怕就赶快下来，要不然跳下去就后悔了。他对自己说。
但他发现他一点儿也不害怕，他摸了摸自己的脸，居然没有一滴泪水，除了冷风吹得他牙齿打颤，他的其它肌肉没有一丝一毫的抽搐，他是这样得无比平静，就好像他真的要踏入天堂之路了一样。
可他并不希望有天堂。他并感受不到快乐，所谓永久的快乐，对于他来说便是永久的麻木、无尽的煎熬。

于是他便这么跳了下去。

风在他耳边呼啸着。他没有试过蹦极，现在他感受到蹦极那种极致的、几乎是病态的快感了，但腰间并没有绳子可以拉住他，给他劫后余生的长叹。
随着时间流逝，他离死亡越来越近，他的呼吸急促起来，人生回忆在他脑中成了高倍速的录像带，多年前的他有喜有悲，怎样都没想到落得这个结局。

是他的脂肪先落地的。
真他妈的疼啊。

他想象脂肪炸开的景象。他曾经想方设法把它们从自己身体剔除，现在竟不费吹灰之力就全部一一骨肉分离，化作金黄色的粘稠液体，混着鲜红的血液，快速地离开他负重不堪的灵魂，迅速地流向下水道，成为这城市垃圾的一部分。

周围响起尖叫时他已经没了意识。他成功达成了自己长期以来最大的兴趣、最自私的梦想、成为了最勇敢的胆小鬼。

所爱他的人肯定会希望他的灵魂进入天堂。而他却希望能彻底死亡。究竟会怎样，没有人知道。唯一能回答的他，现在被一块白布盖着，被警戒线封了起来，白布下是一具生前丑陋，死后更丑陋的身躯，变型地扭曲着，散发着铁锈一般的味道。